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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攻略人生

作者:林落風痕

一、生死之事

睜開眼,視野有些模糊,影影綽綽中,只依稀感覺到身旁坐著的人,正在此時起身走開了。艱澀地眨了眨眼睛,勉力地撐開了眼皮子,映入眼簾的是一副古畫海棠春睡圖,旁有一副對聯,他也不暇細看,轉目瞧去,陳列的一室玩物精致華美,卻也古意盎然。案上燃著熏爐,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而來,道不出的銷魂蝕骨。

他覺得頭又有些暈眩,於是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前的一切卻也沒有消失,顯見並非是他方才眼花了或是忽生出的幻覺。這時,外間傳來了說話聲。

他凝神聽去,是女子的聲音,似乎是主人與丫鬟倆人。

“少奶奶,適才太太打發人來說,那府裏的璉二奶奶今兒也要過來和您敘話呢。”

另一個聲音略低了些,入耳卻是無比嬌柔婉轉,但他已顧不上再聽她說了些什麽,方才 “璉二奶奶”四個字驚得他差點沒跳起來。

他的記憶裏這天休假在家,剛好妹妹請了同學來玩,看影碟時喊他幫忙調試,他看著屏幕上新版紅樓中貼著黃瓜片的腦門,陰森瘆人的背景氛圍,隨口說了句這是鬼片啊,就被妹妹嬌嗔地趕了出去……後來的事怎麽也想不起,再睜開眼睛就躺在這裏了,難道這就是毒舌的代價,讓他也趕上了潮流,穿越到紅樓裏了?

很荒誕,但是看到此刻躺在美人榻上,身處東府少奶奶的閨房裏時,怎麽也不能催眠自己這是夢魘了。

讀過紅樓夢的,都知道書中的主人公是賈寶玉和林黛玉,而除此之外,還有一位知名度不亞於兩人的,就是那位人稱鳳辣子的璉二奶奶王熙鳳了。能和“那府裏的璉二奶奶”素日裏交好的,東府裏正好有這麽一位少奶奶,族長賈珍的長媳,賈蓉的元配。

看著裊裊娜娜緩緩而來的女子,他心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秦可卿。

若說她是那部寫盡紅顏的奇書中第一美人也不為過,畢竟是曹雪芹毫不吝惜筆墨地用黛玉寶釵兩人的美貌來襯托比擬、且送她別名“兼美”的女子。

蓮步輕移,纖巧娉婷,眉如翠羽,膚若凝脂,眸凝秋水,顧盼間風流婉轉,果然有傾國之姿。

秦可卿見他醒來,漾開了一抹溫柔的笑容,伸手探他的額頭,“醒了?可是好些了?”

他看著眼前絕美的笑靨,不覺想到了薄命司中早有定數,她的結局如此不堪而令人惋惜。

正思緒翩遷,忽然驚覺到一樁事:他既是躺在了這兒,眼下又是紅樓中的誰呢?書中與秦可卿有親密關系的是賈蓉賈珍二人,然而賈珍膽再肥,也不至於光天化日之下,就這樣躺在兒媳的房中。難道他成了賈蓉?

任何時候,男人的尊嚴都是第一位的,他頓時猶如吞了黃連一般,嘴裏說不出的苦來,一想到穿成了那個妻子被強占了也不敢吭一聲的軟腳蝦,真覺得還不如兩眼一閉、雙腳一蹬,就這麽去了呢。

在他胡思亂想之時,秦可卿轉身端起案上的白玉碗,又挪步到他所躺的榻前。她瞧見幼弟眼中的迷惘之色,想是他方才醒轉還有些迷糊,柔聲道:“小弟,先將這解暑湯喝了吧。今兒日頭太曬,你在園子裏忽然暈了,可真嚇到我了。”

聽到那個稱呼,他又呆了一下,才恍然道,原來是秦鐘。還未等他想到更多,就為後面幾句話忍不住臉都燒了起來。

只不過是外頭熱點,一幹女眷都還好好的,他倒是曬暈過去了,這簡直不是男人了!

秦鐘,秦可卿之弟。他從腦海中調出更多關於此人的資料,身體不由得一僵。

秦鐘此人,是個十足的短命鬼。

紅樓夢書中所載種種,他雖不至事無巨細都熟記於心,但有交代過的人物結局還是知道的。秦鐘是在其姐死後,與一個叫做智能兒的尼姑在庵堂偷情,受了風寒又縱欲太過,歸家後染病不起,不多時就一命嗚呼了。

死也死得這麽不值,他在心裏默默加了一句評語。好在醒來後連連遭遇打擊,他已經緩過來些了,故而心中雖是思緒變幻,面上卻也沒有露出來,旁人看來也只道他才從昏迷中醒來,神情仍有些木然呆滯罷了。

秦可卿看著他喝了消暑湯,又用了半碗碧梗粥,見他氣色好些了,也就放下心來。及到下人通傳,榮府的璉二奶奶到了,正在太太那坐著呢。她含笑問秦鐘,嬸子聽說我有個兄弟,一直好奇想見一面,你可願隨我一同過去會客?

他思量著初來寶地,就要去見那號大名鼎鼎的人物,也未免有些發怵。鳳姐精明強幹、手腕非凡,想必也生就了一雙銳眼,他還不想現在就把自己置於犀利審視的目光之下。

秦可卿見他仍有幾分懨懨,體諒他身子弱也就不勉強,留下兩個丫鬟喚作瑞珠寶珠的在此照料,叮囑了幾句這才出去了。

他倚在榻上,問丫鬟要來一本書,攤開在面前,心思卻不知飛到哪兒去了。一來他這番經歷委實離奇,此時自是無心看書;二來瞧了一眼,一頁上的繁體字他能認出的不過一半。

兩個丫鬟為他捧來了靠枕,端上了沏好的香茗以及各色果子糕點,她們得了少奶奶的吩咐,在這位秦家小公子跟前服侍時甚是殷勤。

想起方才聽到秦可卿喚她們二人的名字,他心中一動,索性丟開書本和她們說起話來。

瑞珠寶珠二女,在秦可卿死後,一人觸柱而亡,一人自請守喪。他雖也聽聞古時有殉葬的忠仆,但寧國府中這事也未免太不合情理。

他捧著她們遞上的茶盞,思量著雖不敢確定秦可卿是因賈珍而死,但至少兩個丫鬟之中應是有知情人的,然而這也是後話了。

兩個女孩兒此時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也未覺得這位小公子與此前有什麽不同。但她們能答上的話,也不過是今兒榮府裏來了幾個人,少奶奶平日裏與璉二奶奶最要好這些了。

他當然不會作死到問兩個丫頭賈蓉賈珍之事,但見這兩人正是天真爛漫之時,渾然不知前途險惡。他醒來已發覺自己身量還小,再看秦可卿也不過十六七的樣子,瞧著她眉宇間明朗鮮活,不像後來心事重重郁結於心的模樣。想是她才嫁入賈府初為人婦,即是有個急色的公爹,此時當是還未得手。

自顧著出神,未留心日頭已西斜。鳳姐要回去伺候賈母,並未留在東府裏用飯,賈珍賈蓉還未回府,秦可卿伺候完了婆婆尤氏才返回。她看秦鐘用過飯後,瞧著天色將暗,就吩咐了下去準備轎子,然後帶著他向尤氏辭別過後,又親自牽著他的手送到府門前。

他眼下這個殼子雖只是十歲左右,此前卻已活了二十幾年,且也是個發號施令的人物,此刻以這樣的姿態被人呵護著,難免心中會覺得有些別扭,還生出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來。

看著身側的女子,他不由得嘆了一聲,這樣的女子才是水做成的吧,溫柔婉約,蕙質蘭心,舉手投足高貴嫻雅,進退之間恰如其分,不會讓人感覺到絲毫的不舒服。

按理說此女子的年紀,和他的妹妹相差無幾。然而回想起醒來時她守在榻前的身影,一言一行中對他的回護照拂,直教人想起了長姐如母四個字。

他腦子裏起了個模糊的念頭,若天命如此,要在此間一世,定是要護她安穩的,還有家中那還未謀面的老父親……

寧國府中已是燈燭輝煌,府門上掛著兩盞紅燈籠,照著門前的一對大石獅子。離去之前,他回頭又看了一眼,看著門前威嚴的石獅,看著巍峨的府院,再看向不遠處府邸相連的榮國府。

世事無常,福禍只在旦夕間,要如何在大廈傾頹前及早抽身?

二、身世隱秘

秦鐘坐在城西張老爹家的攤上,捧著一碗豆汁兒慢慢喝著。天已大亮,行人往來絡繹,小販們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宛如夢回時,熟稔的讓人心安的生活氣息,伴隨著來到此地的晨昏日落,讓他在幾天的時光裏慢慢地接受了現實。

腳下踩著的路,頭頂瓦藍的天,都真實得不摻半點兒假。歷史悠久的老胡同,歷經數朝的帝都,只有坐在其間的他,是個突兀而不協調的存在,但他委實不想讓旁人也看了出來。

初來乍到,人地兩生,除了黃歷上的幹支年份外,連當今的朝代年號也不得而知。他倒是想快刀斬亂麻,拖個人來關進房裏仔細審問一番,但太過不現實了。

秦鐘的父親秦邦業現任營繕郎,是個品級居末的小官,拿的俸祿也低,家中的仆役並不多,秦家公子身邊連個跟著的小廝也沒有。裏外打雜的幾個都是老家人了,只怕還沒等他問出些什麽,就會立刻奔到秦老爺屋裏嚷嚷少爺失心瘋了。

所以他決定還是自個兒出門逛悠,到外面與不相識的人攀談,也比找對秦鐘知根知底的人套話更行得通。四下走走用眼看用耳聽,還可以品評一番現下的世風,況且多走動對秦公子這小身板也是有好處的。

秦鐘生得瘦弱,看上去就像個小孩兒,其實這一年足歲已有十二。古人在這個年紀,除了家中過於溺愛嬌養的,也是時候離家求學問道了,更弗論甘羅十二歲為上卿,鄧禹十三歲識光武於微時了。

離了豆汁攤兒,他踏著青石板大街,走馬觀花地打量著兩旁的鋪子。這條街甚是繁華,兩旁酒樓茶樓林立,典庫錢莊遍布,更不用說各家商鋪裏,胭脂水粉古董珍玩琳瑯滿目。看在他眼裏,心中想著的卻是商機。

若說起謀生的手段,就他而言最有把握的當然是經商。雖說秦父宦囊羞澀,家中沒有積蓄,但他這一世尚且年少,用十年時間積聚,當可有一番作為。

只是此路眼下卻行不通,他心中不無惋惜地想道。古代士農工商,商人是最下等的。縱使將來可以富比沈萬三,災劫降到頭上之時也難抵殺身之禍。

粗略算來,賈府之敗超不出十年之限,秦家姐弟二人更是死在了前頭。

他探聽到現如今在賈家府中住著的外姓姑娘,只有五年前接來的老太太的外孫女,到了這一年大約是十一二歲的年紀。書中的年月實不可考,他大約記得秦可卿染病而亡,是薛家住進榮國府之後的事了,不知離現下還有幾年光景。

何況紅樓夢的原結局已經失傳,也難以推測出賈府敗落的確切時間與起因,以及如何就到了判詞中那樣淒惻悲涼的下場。

他也算是兩世為人了,生命可貴,努力活在當下,也要為將來未雨綢繆才是。然而他縱有此心,卻也沒能耐未蔔先知。

難怪有人說生平幾大恨事之一是紅樓夢未完,此時真是心有戚戚焉。

秦鐘的身體確實虛弱,才逛了一會兒,就覺腿有些發酸,額上也冒虛汗了,看樣子以後得好好操練才行;瞧著前面有個茶樓,就擡腳進去歇會兒。

走了進去,發現裏面竟是熱鬧的很,足足坐了個九成滿,茶客們都在聽說書呢,臺子上的說書人也正口沫橫飛地說到興頭上。

他也坐著聽了會兒,初時並沒有當回事,可漸漸地卻專註了起來,到後來神情變幻不定,呆坐在凳子上想著,難道竟會是這樣……

他沒有研究過清史稿,但那些年清宮劇穿越劇盛行,人們對康熙與他的兒子們、四爺與穿越女們不得不說的故事以及小四爺下江南的風流韻事等也都耳熟能詳了。

那個說書人正在說的,赫然是那段九子奪嫡的故事。

他起先還在想這是撞梗了麽,卻聽見身旁坐的人都在悄聲談論。耳中聽得幾句他們的議論,才知這事還不是前朝軼聞,而是本朝的正史,雖然隱去了真實名諱,但眾人一聽就知,說的正是先帝登基前的那段血雨腥風。

雖說曹雪芹著紅樓夢假托前朝之事,但他也確實是一個清朝人。但如果書中世界與真實歷史相融合,那所有人物和家族的命運,是不是也由歷史趨勢造就的?

說書人雖為避諱而沒有明言本朝之事,且對兩代天子諸多歌功頌德之辭,但能這樣稍作改頭換面就搬上臺來,想來當下統治還不至太過嚴苛。於是他動了念,左右看了看,想尋一位合適之人詢問一些當朝與前代的歷史。

剛好旁桌有個儒生打扮的人在侃侃而談,議論些時政,聽來頗有些見地,於是他就上前請教了。那人見他年紀尚幼,當下也不吝指教,口若懸河地講了起來。他凝神聽下來,忽而心驚,忽而迷惘。

等到說書人一拍驚堂木,說了聲“且聽下回分解”,那儒生這才打住了話頭,互相道別後,也跟著眾聽客們一道站起走了出去。身後那說書人還在唱著:

“興亡如脆柳,身世類虛舟……不如且覆掌中杯,再聽取新聲曲度”

他覺得有些耳熟,卻也不以為意,隨著散場的人群走出了茶館,心潮澎湃,久久難平。

如果要問男生最想穿越到什麽樣的朝代,回答也許會是三國隋唐這樣群雄逐鹿風雲際會的時代,金戈鐵馬博一世功名,成就一番宏圖霸業。而若是穿越到了末世,也願為振興華夏抵禦外侮而拋頭顱灑熱血,變革圖強改寫歷史進程。

偏偏他來到了一本寫女兒的書中不提,眼見所在的這個時代,像是在一段混沌的歷史之中,倒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了。

再看雙腳所站立的地方,分明是幾百年前的北京城,卻又不是他所知的清朝定都時的北京城。來來往往的行人並非滿人的裝束,更不見削發令留下的痕跡,也未曾聽說本朝有過異族入關的歷史。

那儒生說起的三皇五帝、古來聖賢,都與他二十餘年所知所學並無兩樣。唯獨本朝建立之前的百餘年歷史,卻原因不明地湮滅不可考,只餘下撲朔迷離的諸多猜測。

他起初還隱約有些興奮難耐,到後來心又有些落不到實處。

才以為自己知悉了這段歷史,頓生出一股揮斥方遒的豪情,但仔細推敲下一切卻又似是而非。就好像你手中握有一本攻略,卻不知道是正版盜版,生怕在節骨眼處給你鬧個烏龍。

定定地立了許久,心頭轉過無數紛雜的念頭,忽然之間想到,如果這是真實的歷史,在這個時代遇上了曹雪芹,只要讓他隨筆改寫紅樓夢,豈非結局都可以隨意更改,那時才是真正荒誕詭奇吧。

他想到此,也不覺失笑,心中釋然了很多。

這天回到家中,先去了秦父的書房。秦邦業不是讀書人出身,家中也沒有幾本藏書,所謂的書房平時也就是作賬房用的,還堆了半間雜物。

他最是見不得雜亂無章,索性就動手收拾了起來。先將書籍都挑出來,整理好放到案上。他仔細地翻看了一下,不用說正史傳記,就是野史軼聞也沒有找到,僅有的幾本書也不過是《三字經》《千字文》等。

又在墻角桌底拖出幾個積滿灰塵的舊箱子,打開後無意間翻出了一個陳舊的包裹,瞧著很有些年月了。包裹裏面是小兒的舊衣物,還有一張泛黃的紙上寫著不知是誰的生辰八字。

他心中一動,想起了秦可卿原是秦家從養生堂抱養的,手頓了一下,先拿起了那件精致的繡衣,仔細地瞧了瞧。秦邦業官職低微,也無功名在身,未必知道違制不違制,就這樣私下收藏至今,他這樣想著,又朝那紙上寫著的生辰瞧去。

他拿著那張輕飄飄的紙,心慢悠悠地沈了下去。

三、管教姐夫

秦可卿生於十七年前。

那一年,先皇登基稱帝,曾介入大位爭奪的王爺們盡數被幽禁在各自的府邸中。

他腦中思緒飛逝,縱然知道腦補是病,也停不下來。紅樓學家眾說紛紜,曾有人言之鑿鑿地揭示秦可卿身世之謎,說她應是奪嫡失敗的王爺之女,後來也因身份敗露而死。那人書中的觀點論述太過牽強,越看到後面越覺得是鬼扯,也沒有多少人當回事。

沒想到,即便是十說九不中,總也有瞎貓抓到死耗子、碰巧撞對了一樁的時候。偏是撞中了的這件事,造成了秦鐘此刻極大的困擾。

他此前還覺得對這段歷史了然於胸,如同知道了河流山川的走向,可以做到洞若觀火、縱覽全局。轉眼卻發現臨上戰場了,人物裝備等級還是初始級別,怕是連第一個關卡都過不去,落差實在太大。

原想著如何避開賈王史薛四家,以免在這些家族敗亡之時被殃及。

現下看,卻是不死也不能了。

他猶在沈吟中,有位老家人進來,說老爺讓少爺去用飯了。他應了一聲,手上動作也不見著急,從容地照原樣收好,合上箱子,臨出門前一腳踢回了原位。

秦邦業是個木訥忠厚之人,他長年無子,故而從養生堂抱養了一男一女,誰料想男娃夭折了,只餘女孩活了下來,正是秦可卿。可卿四歲時,房裏忽然傳出好消息,他晚年納的姬妾有了身子,其後誕下了一位少爺,就是秦鐘了。

老來得子,自是喜出望外。秦鐘的生母早亡,秦邦業也垂垂老矣,到如今已是六十有餘,房裏也再無人侍候,他的寄望全在秦鐘這獨子身上。

然而他雖是對此子疼愛有加,卻也不知道如何教養,平日裏就是話也說不上兩句。這天父子二人同桌吃飯,也與往常一樣默默無語。

倒是秦鐘想著既然頂了這個身份,應當盡些人子的本分。他雖不言語,但端茶布菜,比之以往殷勤了很多。這一頓飯吃完,秦邦業沒有多說什麽,卻也能看出老懷大暢。

秦鐘辭了父親出來,一路走過書房時,又不經心地瞧了一眼,而後緩步從容地走過。

他看上去神情如常,其實心中仍在琢磨著那件事。

若是賈家挑中秦可卿是因為身世,那麽必然握有別的指明她身份的物件。秦家抱養一事,並不曾做過遮掩,若是有心人要查,當是不乏蛛絲馬跡。

新皇登基已有三載,離王爺幽禁而死那年也過去了一十三年。若秦可卿當真為此事而死,十數年後重翻此案,必不乏告密之人,那此人出自何家?

當今天子即位後,施政不同於先帝,倡導寬仁,有其祖之風。昔日被幽禁的王爺們,尚在人世的盡數赦免。秦可卿即使真是先王爺遺孤,究竟因何難逃一死?

一邊思索著,慢慢踱出了家門。他與父親說過,要去寧國府裏探望姐姐。沒行出多遠,看到前邊大道旁有人在爭吵。

瞧去是一個占蔔算命的攤子,擺攤的相士被人揪住,正與他理論。他站定聽了一會兒,原是那人要運貨物到南方去,卻不知道天氣怎樣,於是來找算命的問道,若是南邊下雨怎樣才能避過?

算命的掐指一算,說那你出城往北方走就是了。那人果然依言而行,結果出城沒行出幾裏地,就淋了大雨而回,於是憤憤不平地來砸攤子了。

算命的被他一把揪住,樣子雖狼狽,神情倒也未見得慌亂,清了下嗓子,答道:“咳,你難道不是沒有在南面淋到雨?至於北邊有雨無雨,你不曾問過我。”

他瞧著這場景,啞然失笑。

他想起也在書本上讀到過一個笑話,說的是三個秀才進京趕考,在途中遇到一個算命先生,就上前請那人蔔算他們此次可會高中。

算命先生不言不語,僅是伸出了一個手指來。

三人不解,問此是何意。算命先生高深莫測地說:“天機不可洩露,到時候就知道了。”

待那三人離去後,算命人的徒弟也好奇追問師父到底作何解。他笑道:

“若是一人金榜題名,就表示此次只有一人能高中;若是其中的兩人中了,則是只有一個人名落孫山的意思;若是他們三人都上榜了,那就是一齊高中;若是都落榜了,就是說中舉的一個人也沒有。”徒弟頓悟。

秦鐘也悟了。

世間最多穿鑿附會之說,所謂的大師先知,未必不是信口胡謅的居多。秦可卿生於十七年前,然那年出生的女孩兒不知凡幾,他一見了那生辰八字就心緒浮動,不過是應了“先入為主”四個字。

退一步講,即使秦可卿身世確有隱秘,眼下就陣腳大亂也是於事無補。豪門世家的敗亡必有其內在的根源,歸結到一位女子身上難免一葉障目,進而使人做出急病亂投醫之舉。

天意既是最難揣測,還是不要杞人憂天、庸人自擾了。

秦鐘到了寧國府,他姐姐早已派了人在角門前等著,見了他後,就引著秦小公子往裏走。還未走到姐姐的屋子,他遠遠地就看見姐夫賈蓉與一位少年並肩走來。

秦鐘原本應是上前見禮的,但他瞧著那兩人舉止親昵暧昧,不由得皺了下眉頭,心中已有幾分不喜,於是站住了,淡淡地瞧著那兩人的行止。

那少年不過十二三歲年紀,卻是一副風流俊俏的模樣,與賈蓉兩人站在一起倒是般配。這樣養眼的場面,若是在現代,他的妹妹看到了,抵不住會怎樣興奮尖叫呢。

他實在理解不了小丫頭們的想法,但也聽說過李安導演的《斷背山》,更何況,看過紅樓的人都知道,賈府子侄中最多龍陽之好斷袖之癖的。

也許是雛鳥情節,他來到這個世界後,認下了秦可卿這位姐姐,接受了秦鐘這個身份後,就把她納入了家人的保護範圍內了,所以此刻也自然而然起了護短的心思。

他想到秦可卿一生坎坷,肇事的根源必脫不開寧國府中這對父子。賈珍那個老色鬼固然可誅,賈蓉這個連妻子也護不住的軟骨頭也是可恨。如今一見,不想他這個不成器的姐夫竟還是個斷袖的,若是姐姐管不了他,不如就讓他這個弟弟代為其勞吧。

他腦子裏打著主意,面上雖未顯露出幾分,但因他並未把賈府中的紈絝子弟當回事,故而也未曾把情緒掩藏到完美。

賈薔正在與賈蓉嬉笑,忽然感覺到一道目光定在他身上,轉目瞧去,卻是一個美貌的孩子,神情淡淡,卻還是能看出不豫之色,更有一抹冷意凝在了眸底。

賈蓉正與他說話,順著他的目光也看見了秦鐘,他一向在府中與賈薔旁若無人地親昵慣了,也沒有覺出什麽不對。忙招呼秦鐘近前,又笑著對賈薔說,你還沒見過我這個妻弟吧?

賈薔素來知道賈蓉有個妻弟,長得跟姑娘家似的,秉性也最是柔弱;眼前這個孩子雖也長得花朵兒似的,卻連大人也未必有他那掩起的鋒芒。

秦鐘聽賈蓉說了賈薔的名字,似乎是聽過的,卻不怎麽記得起來,想來是賈府子弟中無關緊要之人吧。於是他也未曾表露出什麽,待到賈蓉與賈薔話別後,就跟著他這位姐夫一起到姐姐那兒去了。

他卻不知在自己身後,賈薔立在原地瞧著他的背影,嘴角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四、學堂前奏

等到屋裏只有小夫妻兩人時,秦可卿問賈蓉:“你們方才過來時遇到什麽事了麽?”

賈蓉笑了笑,“在府裏能有什麽事,難不成還怕我拐賣了你的寶貝弟弟?”

秦可卿含笑道:“我聽說兄弟老早就進了府門了,還以為被你帶過來也會迷了道呢。”說話間,她往賈蓉全身打量了兩眼,似笑非笑,卻沒有往下說了。

賈蓉猛地省悟過來,前後審視著自己身上。先前爬起來時隨意撣了兩下,但後襟上仍粘著泥土呢。他嘴角抽了一下,遂上前抱住她笑道:

“哪能呢,是方才送薔哥兒出去,正好三人遇上了,我就想起一樁事來。父親打算襄助薔兒到家塾中讀書呢,我見他們二人倒是年紀相仿,想著讓秦鐘兄弟結伴同去不正好麽。於是就半道上找了個地站著提起這事來,一時說得高興,不想轉身時在假山下面滑了一跤。”

秦可卿聽了,忙站定仔細瞧好他並無大礙,這才放下心來。適才聽他說了家塾的事,心裏倒也高興,只是還有些憂慮,“讀書固然是好的,只是秦鐘是我的弟弟,這事卻不好開口。”

賈蓉笑道:“我自有計較,你就不必憂心了。說起來,你我年少夫妻,恩愛和美,你平日裏有多少事非要藏在心裏,不能對我說的呢?”

秦可卿聽了,也只是低頭淺笑。賈蓉一面摟著她往內屋走,一面瞧見了她這溫柔婉約的模樣,竟是心旌神搖,再想起那小子先前的話,心中不禁被觸動,低聲道:“你放心,我眼下雖不成器,將來總能讓你依靠的。”

秦可卿素來是知道他品性的,不想今日竟說出這話來,而且瞧他說話時的神色不見輕浮,卻是比往日穩重踏實了些,心中自是歡喜受用的。

秦鐘回家後,幾日無事。他又出過一趟家門,到街市上找了幾本《論語》《孟子》一類的書,倒也不是從此發奮苦讀的意思,只是想著先把字都認熟了吧。

這一日,秦邦業叫了他過去,說要帶他到賈代儒家裏拜師叩頭,以後就到賈家塾中上學了。

秦鐘也知道將來會進賈家的學堂,卻是陪著榮府裏的寶二爺去讀書的。聽了父親的話,倒是有幾分詫異。雖不知為何劇本不一樣了,但想到能避開賈家那位銜玉而生的寶貝疙瘩,頓時覺得輕松了很多。

每次想到那位主角,他心裏總有些不自在。寶玉與秦鐘之事,書中雖未寫實了,但已是十分露骨。且不論兩人是否有親密之實,僅僅想到耳鬢廝磨言語纏綿,他也忍不住頭皮發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何況他不但沒有那種癖好,也受不了男孩子身上帶著脂粉氣。

而秦鐘原先的做派,除少了些富貴之氣,其餘也與寶玉等人並無兩樣。這些時日他改變了許多,而秦邦業是個粗心的,瞧著兒子肯讀書上進了,再沒有不高興的。他也自知只是個微末小官,將來兒子的前程,還是要在科場上掙回來的。

秦鐘原也想過這條路,若無家世倚靠,想要平步青雲也只有期望金榜題名了。但打聽到三年一秋闈,今科眼看八月就要開考,他必然是要錯過了,也就打消了此念。

進了學堂後,賈薔看在他是賈蓉的妻弟份上,對他比旁人略多些關註照拂。然而秦鐘想起在賈府中所見,賈蓉與賈薔的親昵之舉,心中難免存了疙瘩,面上卻也沒有流露。只是有時聽賈薔說起要到寧國府去,他卻是必要尋著探望姐姐的由頭,也一道跟著過去,順道也可品評賈蓉行事是否有長進。

秦可卿的結局,他始終放在心上。眼下看賈珍還未出手,卻不能不及早籌謀。但他現如今還未成人,況且遠在秦家,遇事也鞭長莫及。

他初來乍到時,曾在家中思慮再三,覺得此事的關節,還在秦可卿的丈夫賈蓉身上。秦可卿落到那般下場,無論是否出於被迫,也說明了她的丈夫是個不能指望的。

雖說父為子綱,忤逆不孝是大罪,但賈珍犯的是人倫醜事,他頭上畢竟還有長輩在,賈家也是要家聲的。賈蓉若是能硬氣些,賈珍還能為得不到媳婦就真打死這個獨子麽?

賈蓉其人,最是懼怕他老子。但秦鐘也只有死馬當活馬醫,看那位姐夫還有沒有丁點兒血性了。那日雖是用了些非常手段,幸而瞧著成效卻是好的。

轉眼過了月餘,秦鐘雖不常與人攀談交際,但也把塾中的青年子弟認全了。依他所見,其中大多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而正經求學向上的沒有幾個。

倒是年紀最小的賈蘭,現今不過比書桌略高些,卻是個勤奮好學的。他見秦鐘每日裏埋頭讀書,從不與人胡鬧,倒是時常跑過來討論些學問。秦鐘看到他,不覺想到他那個大上幾歲的寶叔,怕是還在賈府裏偷吃女孩家的胭脂呢。

學堂中其餘人,他都不甚了解。只是那一日,賈代儒有事,將學中之事交給長孫賈瑞管理。秦鐘瞧著這賈瑞,想起他後來不知死活地肖想璉二奶奶、反被王熙鳳施毒計害死之事。總歸是一條人命,眼下也有同窗之誼,卻不知此人是否可救。

於是留心看去,卻見賈瑞其人生性畏怯猥瑣,偏見了生得齊整些的人,就偷偷摸摸暗裏占些便宜。雖不是什麽大奸大惡之徒,不過正應了那句“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要端正其品行,督導其言行,以期避過大禍,恐非易事;只怕到頭來他仍是重蹈覆轍,如同拿著風月寶鑒也執迷不悟一樣。

他一面想著,一面提起筆寫道:

“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

停下筆,看著這行從書中摘錄的話,自嘲地一笑。古賢聖人都言過“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他眼下不過是個惶惶不知命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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